文 / 鄒婷
2009年由藝術史與視覺文化學者比阿特麗斯.馮.俾斯麥(Beatrice von Bismarck)在萊比錫視覺藝術學院(Academy of Fine Arts Leipzig)創建的策展文化研究所(Kulturen des Kuratorischen,簡稱KdK),是全德國「唯二」的策展研究碩士學程。(註1) 說來弔詭,德國身為擁有超過6,000間公私立博物館;400餘間國立博物館的博物館之國,論及其(公立體系)藝術教育,竟僅有兩間研究所將「策展」列為主修科目,面對這般比例懸殊的供需關係,我們或許可以說:在德國現階段的策展教育,大專院校的系所創建並非策展培育的唯一指標。
兩種策展,各自表述
然而,當我們以專業學門的脈絡,探究「策展」一詞的字源發展,將同時窺見其衍義上的功能與差異。中文的「策展」,可對應於英文的「curating」與「the curatorial」——這兩組同源自拉丁文的「cura」(照顧、照料),看似僅為詞性變化的「策展」,實則乘載著當代藝術學界在「策展實踐」的論題中,相輔但也相異的兩組詮釋脈絡。依據瑪麗亞.琳德(Maria Lind)的觀點,「curating」是一種「讓藝術走向公眾的技術型態」,也是一門「使藝術超越機構以及教育藩籬的技藝 [craft] 」;然而「the curatorial」,則被詮釋為一組「超越角色定位與藝術領域的功能與方法、甚至說是方法論 [methodology] 」。(註2)
關於此「兩種策展,各自表述」的討論,也在2012年成為倫敦大學金匠學院(Goldsmiths, University of London)的「策展/知識」(Curatorial / Knowledge)研究所教授伊雷特.羅戈夫(Irit Rogoff)和比阿特麗斯的對談主題。(註3) 簡言之,伊雷特將「curating」限定在博物館脈絡下,策展人實踐展覽製造(exhibition making)的專業技能,其功能是「將藝術品在展覽中進行主題式的再現 [representation]」;而「the curatorial」則跳脫再現的功能,讓展演成為一種「進行中的活動」。換言之,「the curatorial」所實踐出的是認知的結構(epistemic structure)、知識的事件,以及著重公眾參與的平臺。同樣將「curating」定位為展演製造的專業技術,比阿特麗斯則提議把「curating」納入「the curatorial」的範疇,並將「the curatorial」的定義延伸為「趨使跨領域與跨學科連結發生的動力場 [dynamic field]」。在此論調下,「the curatorial」,被進一步詮釋成結合與反映當今社會、經濟、美學情境,強調公眾參與過程,以及致力於使藝術公眾化的群聚活動(constellation activities)。
回到學院內的策展教育,奠基於「the curatorial」但不僅止於視覺藝術再現的功能定位,比阿特麗斯所創立的KdK著重在「策展作為文化中介 [cultural mediation]」的理論與實踐研究。每兩年招生一次,至今邁入第六屆的KdK,其入學條件除了德英雙語需求之外,同時要求申請者具備一年以上的藝術相關工作經歷。而KdK集中式的授課方式(每月三至五天的全天課程),相對提供在學學生與教授,在課程之外專注於個別研究與工作項目的彈性。簡言之,這是一個沒有選課制度、沒有在校學長姐,由各式工作坊、講座、文本導讀討論、機構參訪,集體與個別展演計畫實踐組成的碩士學程。
集體策展與校外考察的實踐訓練
細究KdK的課程設計,為期兩年的學習歷程包含:(一)四組研究主題搭配學期論文:展覽史、藝術史與現當代藝術理論、跨學科性(transdisciplinarity)、跨文化性(transculturality);(二)集體研究與展覽實踐;(三)個別策展研究與實踐;(四)碩士論文;以及兩次大型的校外考察。身為KdK第五屆的學生,集體展覽實踐與校外考察,是我認為相對特殊的學習經驗。規劃於第一學年的集體研究與展覽實踐,每屆皆以全體學員「共同合作」的工作模式(意即13到15名「準策展人」共同發展一檔展覽),針對不同的展館與主題,在所方與校方的全額資助下進行展演發表。以我參與的計畫為例,是從瑞士策展人哈洛.史澤曼 (Harald Szeemann)1975年的展覽「單身漢機器」(Junggesellenmaschinen)出發,針對蓋提研究中心(Getty Research Institute)提供的相關檔案文獻進行研究,並從歷史重演、展覽史書寫,與當代對應的角度發展策展計畫。而規劃於第二與第四學期的校外考察,則是順應每屆課程與研究方向,與相關機構合作進行的校外參訪(通常為期一至二週)。以2018年及2019年為例,KdK分別在貝魯特美國大學(American University of Beirut)及里約熱內盧歌德學院(Goethe-Institut Rio de Janeiro)的合作與資助下,前往黎巴嫩和巴西進行考察。透過密集的機構參訪與對談交流——從學院、博物館、畫廊、計畫空間、駐村單位等制式藝術空間;到私人收藏(藏家住所與私人展館)、地下藝術團體、弱勢族群的教堂暨自策展覽空間,以及藝術療養院所等非典型的藝術機構——這兩次的校外考察,皆得以從各式機構中策展實踐的多樣性,經驗當地獨特的藝術場景。
在既有課程之外,出版品、研討會、客座教授講座暨工作坊,以及與其他藝文機構的合作,是KdK對外接軌的途徑。在機構交流方面,柏林世界文化之家(Haus der Kulturen der Welt)、德勒斯登國家藝術博物館(Staatliche Kunstsammlungen Dresden)、萊比錫當代藝術博物館(Galerie für Zeitgenössische Kunst Leipzig)以及里約熱內盧和新德里的歌德學院等機構,近年來皆以展覽策畫、工作坊和國際交流等活動項目,與KdK進行各式長、短期的合作計畫。在出版品的規劃,自2012年至今,KdK也已陸續發表名為「策展文化」的四本系列書籍,包含《Cultures of the Curatorial》(2012)、《Cultures of the Curatorial 2. Timing: On the Temporal Dimension of Exhibiting》(2014)、《Cultures of the Curatorial 3. Hospitality: Hosting Relations in Exhibitions》(2016),以及甫出版的《Cultures of the Curatorial 4. Curatorial Things》(2019)。而即將於今年11月底舉辦,為期五天的研討會暨工作坊「Show and Try Again」,KdK則規劃在萊比錫視覺藝術學院內,以針對空間每日疊加與調校的特殊作法,一方面從理論研討探究「策展研究」的實踐方法;另一方面透過實際操演,鏈結展覽空間、藝術創作和文物之間的展示關係與策展情境。
策展如何教?怎麼學?
學院下的策展教育如何與公眾接軌?身為「外國學生」的觀察,來自不同文化與國家的原生「差異」,在今日西方脈絡的藝術研究與實踐中,某種程度上持續受到一定程度的「歡迎」。以德國為例,近年來由聯邦文化基金會(Kulturstiftung des Bundes)所資助的策展研究案,多致力於以策展實踐作為(跨)文化中介的各式「長期計畫」,如柏林世界文化之家以「典範質疑」(Kanon-Fragen)進行為期四年的研究型展演實踐,企圖對現行藝術史觀的各式敘事挑戰;德國國立博物館針對今日博物館功能與定位的不確定性,自2017年開始執行名為「全球博物館」(Museum Global)的系列展覽與後殖民研究,以及當柏林雙年展與卡塞爾文件展陸續提名非西方國家的策展團隊——在這樣的當代情境下,策展人(或以策展作為方法的文化研究者)如何將來自他方的「在地」,實踐於此看似「全球」的策展語境?而策展實踐,又能否結合視覺與展演文化,成為一種差異敘事的共通語言,進而轉譯甚至克服文化中介的「不可翻譯性」?當策展成為新興學門,展演遍地生花,「越在地,越國際」作為文化口號之際,如何發展出一套(或多套)從視覺藝術出發,邁向公眾的策展語境,並藉此在各式機構中實踐與展示「策展作為研究方法」的跨文化與跨學科的特質,或許正是今日策展工作所面臨的階段任務與挑戰。
(本文作者為鄒婷,全文刊載於 典藏 ARTouch.com ,文章上線時間2019.11.21)
註1 德國另一間策展研究碩士學程為法蘭克福大學和施泰德藝術學院(Goethe-Universität und der Hochschule für Bildende Künste – Städelschule)合開的「策展研究–理論–歷史–批判(Curatorial Studies – Theorie – Geschichte – Kritik)」研究所。
註2 Maria Lind, Performing the Curatorial: An Introduction, in Performing the Curatorial: Within and Beyond Art, Berlin: Sternberg Press, 2012, pp.9-20.
註3 Irit Rogoff and Beatrice von Bismarck, Curating/Curatorial, in Beatrice von Bismarck, Jörn Scaafaff, Thomas Weski, eds., Cultures of the Curatorial, Berlin: Sternberg Press, 2012, pp.21-38.